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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闲萍|行香子】3.30 软烟草

上一棒:3.29 《回家发现室友在录吻戏》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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私设如山


某种意义上来说,范闲跟贾宝玉确有相同之处。

贾宝玉出生含着玉,范闲出生手腕上就刻着名。这名不是他的,也不是跟他沾着关系的,是他从来都没见过没听人提起过的“新鲜事”。于是"陈萍萍"三个字儿就安安稳稳地藏在他手腕内侧,带着阴郁的墨青。不痛不痒地从脉搏里长出来,又不痛不痒地跟着他一直长到十八岁。

贾宝玉不喜欢他那块儿通灵宝玉,范闲也不喜欢他手腕上那块墨青。也可能是家族遗传么?不光他有,他娘也有,不过是不一样的名罢了。他娘竟以为腕上的就是真命天子,遇上了就满腔柔情都捧出来给人家,到底是被摔了个稀巴烂。生下他就送了命,也没见得那真命天子有多心痛,反倒大手一挥把亲儿子给打发到福利院里去,整十八年再也没来见过。

福利院里的小孩儿大多要被领养的,小的三四岁,大的六七岁,再不济十一二也是要被领走的。唯独范闲俏么声地长到十五岁才被领养走。

倒也不是别人,他母亲的旧友。听说是打听到他的下落专场返回来的。范闲之前也不姓范,被塞到福利院的时候还是个小肉团子,见了人就知道笑,再不就伸手要抱。长到十五岁,不管大的小的都只管他叫闲。明明是他的名儿,听起来却像个昵称,没由来的好笑。叫的时间久了,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正经八百的名字还是随口叫叫的昵称。范建在他十五岁那年秋天急匆匆把他领回家,他也因为这个有了姓。在范闲心里权当报答,他想,尝了甜头总得做点什么吧。范建娶了个姨娘,又有一儿一女,范闲这样后来者的倒成了领头羊,按年龄按辈分总能摊声“哥”。倒是和睦,平日里天大的事也不过是兄弟之间几句拌嘴罢了。于是他风平浪静地长到十八岁,吊儿郎当混了个中等学校读。日子还算美满的,只是他看着范建一家四口,总会无端想起没谋过面的娘和那个一直暗沉沉藏在手腕里的陈萍萍。

范闲从来不过生日,他也不知道自个儿的生日,与其瞎过,还不如不过。可他经历多少也总归是小孩儿,所谓的成熟也不过是心里念叨着那口蜜,神色却不显半分罢了。年年瞧着范思辙对着蜡烛许愿,范闲嘴上不说,心里的那团麻早纠缠到一块儿解不清了。他就像嘴硬的小孩儿盯着金币巧克力直咽唾沫,愣是说自个儿不爱吃甜的。范闲翻来覆去的想,想到孙悟空,又想起如来一类神仙。这些不也没个生日么?他腹徘不已,到最后却摇了摇头,可叹神仙一类不过是个故事。干脆,莫须有的生日同范思辙一并过了吧,还能沾个蛋糕吃。于是他看着烛光莹莹,悄悄在心里头给自个儿戴生日帽,又在草莓冰淇淋蛋糕上点根蜡烛。老范家长三年,也不算白长,好歹学了个睁眼许愿。

今年范闲埋头吃着蛋糕,心里嘀咕今年的草莓果酱怎么这么酸,吃着像他不爱吃的蓝莓。小孩儿就不动声色地发了脾气,仍是埋着头,塑料叉子一下儿一下儿扎进金黄的蛋糕底,蹭了他一指头奶油。他刚要擦,范建就自顾自说到:

“明后天就要动身回法国,东西还是要抓紧收拾。”

范闲听得心里一咯噔,这几天净在家窝着可他一点信儿都不知道。范闲没吭声,也没抬头。只是戳着一块儿蛋糕往嘴里塞,舌尖儿发了狠的碾压果酱,榨干最后一点甜。他抿了抿唇,蛋糕顺着食道咕咚到胃里他才尝出是换了店铺的,怪不得比去年的要酸,酸上十倍不止。

蛋糕到了胃里,范闲又觉得往上反着的是一股子劣质香精的味儿。靠着椅背坐直,仔仔细细擦着指头上的奶油。他小声喊“爸”,可踟蹰半天的音儿出来就像刚下的小羊崽一样虚。他又皱眉,蹭着奶油的餐巾纸被攥紧到手心里。他说

“爸,房子我还能住么?”

范闲没抬头,却知道范建是在看他的,连带姨娘也在看他。只是他不知道范建的神情如何,生气么?还是带着些溢到空气里的愧疚?范闲思忖片刻,拽下来衬衫袖口怔怔抬起头看着。他抿紧了唇,目光融到暖黄的灯光里,柔柔地铺散开。范建喝了口酒,酒盅落下的时候磕着红木餐桌,闷响如电流般钻过来。

“我也不好强求你了,安心住着吧”

酒盅是空的了,范建没再端起来,对着菜盘长长叹了口气。

“我叫了老陈照顾你,你愿意去他那里住也好的”

范闲闷闷应了一声,没再多问。这会儿闻盘里的蛋糕也是香精味儿的,活让他像喝醉了酒似的,火烧火燎的难受。他也不愿意再去想,捱到凌晨才虚虚睡着。

范建他们一家航班提了前,早起六七点就开始折腾。范闲躺平了盯着天花板,支起耳朵听煎蛋的次啦声儿,行李箱托过地板的声儿,到最后防盗门“砰”地关上的声儿。闹得太快,静得也太快。他揉了把耳朵,翻了个身抱着枕头继续睡,到下午才肯起。懒踏踏套上校服,顶着着黑眼圈面无表情地吃掉一盘冷掉的煎蛋吐司。

虽说现在成了孤家寡人,但是学还是要上的。范闲蹬上帆布鞋,又蹲在门口拿橡皮蹭着白胶上的印子,蹭到橡皮握在手里发烫才肯罢休。范闲出来得太早,满大街上学的也没几个,于是起了玩心,弃大路改小巷。

刚走没几步,就听着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儿。范闲弓着身子往前探,瞅着巷尾一片漆黑,无奈地耸了耸肩。他只以为是老鼠一类的东西,刚要抬脚却又听见几句压着嗓子的唾骂。范闲纳闷儿,又不敢打草惊蛇,脱下校服在腰上系了扣,又拽了手边一根长条木棍握在手里。他提着气走,一步一步踩在棉花上似的不敢用劲儿,到走近了才听个真切。

什么老鼠不老鼠,分明是比老鼠更脏的腌臜东西,青天白日里就要强抢民女。范闲把自个儿藏在暗里靠近,听着怒骂喊叫紧咬着后槽牙。说起来,范闲也不是什么品行兼优的好学生,翘课迟到不计其数,打架斗殴也不是一两次了,可现下这英雄救美他实属是第一次上手。脑子还没反应过来,手就挥舞着冲上去了。照着后脑勺一抽,抽的那人惨叫一声赶忙招呼人应付他。再怎么年轻力壮也抵不住一个打四个,范闲发了狠似的打,胳膊被小刀划破他也跟不知道似的。

范闲早不知道过了多久了,只远远听着来人喊了一声,喊话内容大概是关于什么警察的吧。反正那几个混账一听就吓破了胆,是刀也攥不住了,骂也骂不出了,几乎是哆哆嗦嗦窜出去的。范闲笑,抬头看向角落里那姑娘,才发现人家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了。他目光一沉,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,该是小跑过来的。范闲一下子失掉所有气力,干脆向后仰过去,靠着墙蹲下。摸索着在裤兜里掏出一盒烟——是那种烟柄细长,带着薄荷爆珠的。他抽出一根叼在嘴上,手颤的连打火机都摁不动。烟头着了又灭灭了又着,范闲蹙眉看烟头冒出来的一缕白烟。只觉得身后墙砖里沁出的湿气更重,他像是变成了这上面的青苔。湿气贴着他汗津津半袖,融进汗里。他叫阴冷的湿气撺的火大,恶狠狠摔了打火机咒骂。

打火机是小卖铺里最便宜的那种,荧光绿的壳子脆生生滚了几圈,猛地磕在皮鞋尖儿上。范闲偏过头看,改成指尖夹着那颗烟,他手仍是颤,干脆搭在膝盖上悬着,烟也悬着。范闲不肯抬头,盯着那打火机说

“劳驾,借个火”

那人愣住,皮鞋也跟着嵌在地里。气息还没来得及喘匀,盯着范闲头顶诺诺地说了个“别”字,又硬生生咽回去。微不可闻地叹口气,曲着膝慢慢蹲下来 。捡了打火机小心翼翼拢着火点燃自己嘴上叼着的那根。火光灭的太快,范闲只来得及看见他的眉眼,蹙起来的,好像有颗痣。长在眉上,又像是坠着眉尾。范闲只觉得熟悉,脑海里也莫名多了个人影,不断地、不断地重合起来。那人看范闲出神,就偏头吐出嘴里那口烟。他也有些抖,连着指尖都在抖,展现出来像是慌乱和害怕揉在一起的身体反应。燃着火光的烟凑上冷掉的那一根,范闲端起来吸,火星子就传过来,烟也升起来,在范闲垂着的眼睫里炸开。他突然觉得这像碰杯,金黄的啤酒液洒了满桌,跟火星子一样明明亮亮。可当他浅浅地吐出那一口雾,又没由来的觉得这更像接吻。

范闲咬破薄荷爆珠,叼着吸了一口。指尖仍夹了烟垂下去,脑袋也跟着垂下去。吐出的烟雾蒙蒙升起来,影绰绰蹭过范闲发尾。那人半蹲着,西装裤布料绷起来,撑出些褶子。他隔着烟雾皱眉,柔声哄骗着掐了范闲那支烟。两支烟堆在一块儿被湿气吞掉,似是成了软的了。他没多看,只专心沉着力气扯起范闲搭在自己肩膀上。

范闲还没来得及想那根烟的事儿,就被人拖拽着走出巷子。他有些累,筋疲力尽的累。到了这会儿他可顾不上那些没头没脑的东西,半阖着眼靠在人家肩上,脑门下巴上的黏腻东西一个劲儿的往人家身上蹭。他只觉得是汗,见了明亮些的光才晓得那是血。

范闲迷迷糊糊,再清醒些的时候已然在人家家里。他靠着沙发坐起来,静静环顾四周——不大,却干净,茶几上还摆着瓶水养的栀子。瞧着是刚进屋的,袖子上的血还没干透,仍是黏糊糊地沾着半袖,深黑布料上渗出血来,泛着紫光。范闲轻咳一声,才发现嗓子里也血腥一片,铁锈一样糊着。他出了个微弱的音儿,那人就跟得了令似的抱着医药箱跑过来,搭着沙发边儿虚虚地坐下。那人扬着下巴,小心翼翼撩开范闲半袖擦药,袖口卷到肩膀上去,棉签转了碘酒一下一下的点。范闲这才看清楚他——发尾湿哒哒的贴着额头,头前瞥见的那颗痣是长在眉尾的。美人痣似的,映着眼睫也那么柔。衣服还没来得及换罢,右边儿肩上还蹭着血印子,看着跟什么命案似的。于是脑海里人影就跟眼前的重合到一起,逐渐清晰起来。该是哪儿见过的,可他又记不真切,名字好像被打碎了四散到他脑海里,怎么也组不成个儿。肩膀疼的他一抖。他咽了口口水,问道

“嘶…你是……”

他说完这句话却又不敢看人家了,好像刚才是做了贼。抬手揉了把鼻子,偏头看向那盆栀子。

“我?陈萍萍啊。范建没跟你说?”

陈萍萍没看他,专心擦着血渍。范闲偏头,胳膊也跟着抖了一下儿。陈萍萍跟着皱眉,撩起袖口又往肩上推了推。

“唉,你别动,当心扯了伤口”

陈萍萍说完,换了棉签要去给他擦脑门儿,却被范闲抬手抵住停在胸口。范闲紧张到喘不上气,只一个劲儿的盯着陈萍萍你你你你你,你个半天又说不出个所以然。陈萍萍觉得纳闷儿,一直皱着的眉却舒缓了些,换了纱布给他胳膊贴好。范闲低着头,末了叹了口气自言自语

“真这么巧的?”他缩了缩手腕藏到暗处,又看向陈萍萍开口。“哪个陈萍萍?”

“就,耳刀东…浮萍的萍嘛。”

陈萍萍竟叫他问的发虚,没由来的心慌海浪一样拍着他,拍的他整个人都要浸到又咸又苦的海里。他纳闷儿,手掌撂下去搭着腿,指尖仍捏着蘸了碘酒的棉签。范闲向后挪了挪手腕儿,麻布沙发的料子就蹭着那一小块儿墨青。他抬起头,鬼灵精怪地冲陈萍萍眨了眨眼

“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的?”

话刚出口,范闲就立马反悔。这话听起来未免太奇怪了些,好像他真魂穿了贾宝玉。要是屋里坐着第三个人,他都怕人家开口问陈萍萍多大了,上没上过学,现吃什么药。范闲立马摇了摇头,莫名其妙的念头复又压下去,无措地咽了咽口水。

陈萍萍当了真,仔仔细细地在脑海里搜刮一通,看着范闲也越发觉得眼熟。一只手摁住范闲手腕,空着的那一只捏着碘酒棉签去擦他额头那处碰伤。下巴自然的抬起来,光穿过虚浮的尘埃,清晰地勾勒出陈萍萍的下颌线。范闲盯着看,忽而觉得下颌线叫成地平线更妥当些,也许他后半辈子眼里的日落日出、星月交辉皆会折陨其中,心甘情愿。他看陈萍萍垂下眼睫,沉吟道

“也许是擦肩而过吧”

这话声小,倒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。陈萍萍收了手,闷着头摸向茶几隔层,翻了半天。末了,局促地在范闲面前摊开手,塞给他那根葡萄味的棒棒糖。陈萍萍没看他,仍旧是垂着眼睫,碎发黏在额头上,扭过身去收拾用掉的棉签

“就在这儿住下吧?范建那儿的东西我帮你收拾过来”

范闲低头拆开那根糖,不透光的糖纸剥下来被他握在手心里。葡萄味在舌尖散开,圆鼓隆冬的糖顶得他腮帮子鼓起来。范闲弯着眉眼笑,含糊不清地说

“您怎么什么人都敢往家招呀,就不怕我心存歹意啊”

陈萍萍抽出目光瞥他一眼,挑了挑眉揶揄道

“我这也没什么能偷抢的了吧?”

范闲撑着坐起来,蹭到陈萍萍面前盯着。太近了,近到呼出的热气儿长了手脚似的挠他耳廓,额头细密的汗珠范闲也数得清楚。葡萄味儿不单单在舌尖萦绕,抓准了时机逸散出来,飘到陈萍萍眼前去,营成脆亮亮的糖壳儿缓慢地压迫过来。范闲盯着他看,慢条理斯拿着棒棒糖,舌尖舔了舔嘴唇上的蜜。他又眯眼,眉尾也微微耷拉着。他压低了嗓子说话,听起来像小猫化在嗓子里的呼噜声。

“非得谋财?我就不能劫色了么?”

陈萍萍僵住似的,动也动不得。挽起来的衬衫扣子抖落下来,褶皱爬满袖。他没吭声,目光垂下去的时候咽了口唾沫。

范闲又笑,扭身站起来张望。棒棒糖重新塞回嘴里,吊儿郎当的问

“我住哪儿?”

陈萍萍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,却是看也不敢看他一眼的。抬手指了一间给他,瞧着范闲踱步过去,抬着的手缓下来抻平褶皱。

他看年轻人背影,匀称的背部线条和那双没来及脱的帆布鞋。目光黏在人家身上,随着脚步愈发远,叫也叫不回来。心跳忽而快了起来,鼓声一样撞着他。陈萍萍尽力调整紊乱的呼吸,恍惚间觉得方才是太过暧昧了——气氛暧昧,动作暧昧,连糖浆兑出来的葡萄味儿也是暧昧。他低下头,看了一眼茶几上那盒烟,脑海里多半的理智就被拽进未消散的葡萄味儿里暧昧不清。

范闲回了屋再没出来,陈萍萍也不打扰他,只敲过一次门送些吃的。到了晚上仍是冷的,淅淅沥沥下着一场秋雨,冷气儿钻进来搔着范闲胳膊,冻的他打个寒颤。范闲坐在床上背靠着墙,腿蜷起来认认真真的啃手里那个梅子饭团。咸酸气息在嘴里发挥到淋漓尽致,酸得他皱了皱眉。果肉混合饭粒被牙齿碾碎,范闲看着手腕儿含糊不清地嘟哝

“你相信一见钟情吗?”

他又伸手去摸,泄愤似的咬一大口饭。纠正道

“不对,是命中注定。”

范闲歪着身子倒下,呆呆瞧着天花板。眼神慢慢不能聚焦,失了束缚一样涣散开,眼皮倒有千斤重,他只觉得是外头豆大的雨点子溜进来了,正狠狠地打着他,让他睁不开眼。

于是彻彻底底躺平下去,灵魂思维安顿下来,就连身上那点倔脾气也跟着辗转到梦里去。

范闲是个经历过大事儿的人,一趟下来也是欣然接受了新的环境和"久别重逢"的监护人。可他却是没料着接下来的日子里,那位监护人似乎并不尽职。

范闲上课陈萍萍休息,范闲休息陈萍萍上班。好像机械齿轮只少了一小块锯齿,两个轮子就再难合在一起,永永远远差着分毫。

范闲大清早盯着那盘烤焦的面包片发愁。胳膊拄着下巴发愣,手机闹铃就在校服兜里响个不停。他没心思去管,或者是压根儿没打算管。他只顾着愤愤然戳碎盘子里的面包片,又愤愤然浇上一碗牛奶。勺子擓着一块往嘴里送,嚼到最后连奶香味也吃不出来,唇齿舌尖全然是苦的。范闲摸进兜里掏出软包烟,抽出一只来吸。仍旧是几块钱一个的便利店打火机,烟却不是那烟,耿耿地换掉爆珠——换成跟陈萍萍一样的牌子。

范闲缓缓吐出那口烟,囫囵个儿地在他眼前舒展开,好像吐了口白细纱出来似的。范闲纳闷儿,陈萍萍是不是躲在团团的雾里了?可他没想出来个答案,忽而轻笑一声。是真觉得自己像个小学生,红领巾戴的歪歪扭扭,校服袖子蹭着墙上的白灰。每天都是捣蛋第一名,并企图用复刻和模仿来获得喜欢的人的注意。

范闲撅撅嘴,烟草复又抵在唇边。他缓缓吸上一口,经意儿冲着门口的方向吐出来。此刻小学生便化身成了执迷不悟的赌徒,正握着手里少的可怜的筹码孤注一掷。但他今天运气不错——那口烟还没来得及融化进尘埃里,就被门扇挥动的气流敲得稀碎。陈萍萍是刚到家,肩膀上还占着枯黄的落叶。眼神刚刚擦过范闲,就极快地低下头去,眼神一路下坠,最后折损在地板缝隙里。他垂眸,面无表情地摘下围巾搭在一边儿,皮鞋底子还是硬,敲在实木地板里就有脆脆的响儿,听着像姑娘的粗跟高跟鞋。他走到范闲身边,喝了一口杯底剩下的牛奶。玻璃杯托在手里,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杯底。陈萍萍晃了晃杯,沉着气道

“怎么没去上学”

范闲弹了弹烟灰,成段儿的灰烬随着颤动跳下去崩散开,碎片就黏在陈萍萍那件藏青毛呢大衣上。看起来很像是年轻人青春期的脾气,又很像是地痞流氓无声的挑衅。陈萍萍没说话,手里托着的杯重新放回桌面。倒是范闲,弹烟的手微不可闻地颤了一颤,他一下塌弯腰板,闷着的那口气极深地呼出来。范闲抓了把耳朵,颇为不舍地掐断了那只烟。侧过身直面着陈萍萍,眼睫却垂下去,发丝也垂下来,盯着陈萍萍衣角上的烟灰。他开口,语气竟极为顺承,绵羊一样的尾调微微颤着。

“我觉得”

“我喜欢您”

他又鼓足了气抬起头看着陈萍萍,忽而想起老师讲的闺怨诗。那句“过尽千帆皆不是”就在他脑子里荡啊荡,凭空生出一片海,海上不兴波浪,起起伏伏晃着千艘白帆。他想着,人好像跌到海里了。眼神跟着溺毙,蔚蓝蓝就从里到外灌着他,混了许多咸涩、且不清不楚的情愫进来。是埋怨又像试探,像依赖又是占有。范闲回过神,只觉得方才说的未免过于广义。于是他轻咳,喉结滚动,眼神重新钉到衣角上去,又陈述着

“是那种喜欢,青春期的那种喜欢”

范闲下定了决心吐露心声,可小牛犊一样的脾气又暗中作祟。他不肯去看陈萍萍,嗫喏的姿态像是小孩做错了事的检讨。手心攥着打火机默默伸手出去,袖口向上撺,那一小块墨青就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陈萍萍眼前。一瞬间又成了还没看过满月的小狼崽子,轻而易举就交了心,秘密珍宝一股脑推出去,摆着最臣服的姿态,展现着最脆弱的一面,以此来“一物换一物”。

他是年轻人,可陈萍萍不是。

所谓的成年大抵就是指失去了冲动莽撞的权利,心动不再是第一位,权衡过的利益现实才是。他伸手收走那只打火机,转过身轻轻嘱咐了句

“我会给你解释迟到的事,待会儿记得去上课”

范闲愣住,轻飘飘地语气到他这儿倒有千斤重,坠他到底。恼怒羞耻就瞄准了机会纷踏而至,理智嗫嚅皆分崩离析、溃不成军。他抓起桌上那包烟,摔门而出。

矛盾往往是争吵的开端,也是冷战的始作俑者。

连着几天,范闲都抵触和陈萍萍的联系接触,甚至于逃避。一直到公安主动联系了陈萍萍——范闲喝醉了酒与人家发生了肢体冲突。据说酒瓶子碎的到处都是,小狼崽子身上挨了几拳暂且不提,眼睛还给人家打得又红又紫。

陈萍萍愕然,火三火四赶到公安局。他进门就瞧见范闲,挨着墙面蹲着,指尖衔着支燃着的烟。他看见陈萍萍身影,赌气地撇过头去,红紫的眼睛藏到墙的阴影里,陈萍萍有些看不清。范闲明明是生气的,是愤懑的,可又像中了毒,只是瞧见身影,他那些抑郁着的气就散了一半。他自嘲,上辈子大概是个瘾君子,抱着大麻不撒手;又大概是只没骨气的狼狗,给点甜头就撒欢。范闲重新低下头,盯着猩红火星斥责着自己如此不坚定的立场。

陈萍萍那面走完了流程,歪歪头示意范闲跟出来。瓢泼大雨没有停的意思,陈萍萍也没有停的意思。肩膀微微发抖,脚步也愈发重起来,闷沉沉踩到浅水洼里,踏碎囫囵个的雨滴。范闲跟在他后面,牛仔服沁满了雨穿起来像背了沙袋,坠的他挺不起肩迈不动步。他伫在原地怔怔看着陈萍萍背影,雨水打着眼睫叫他怒恼。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陈萍萍,又不由分说拽着隐到胡同里。

范闲故意推搡,摁着陈萍萍肩膀抵着石砖墙面,弓着身子去捉陈萍萍的唇。舌尖刺出去勾掉唇边雨珠,软唇贴合到一起摩挲,舌尖带着雨水的涩试图撬开牙关。陈萍萍不依他,手肘抵着胸口,发了狠似的咬他唇边,血腥味儿又逸散开,掺到舌尖上的点点雨珠里。范闲掐着他肩膀,一门心思只管亲吻,又觉得自己只会亲吻。就像瘾君子只认大麻,赌徒只认砝码,色令智昏也好,挖空心思也罢,不清不楚的情愫全都消除干净,只剩下铲不动切不开的心意摆在那儿。

陈萍萍小口捯着气,一记眼刀狠狠地扔过去。眼刀划过范闲那只肿眼,忽而遇着烈火一样融化下来了。于是他只压低了嗓子,目光垂下去呵责着

“这算什么!”

倒叫范闲一怔。年轻人什么情景都设想了一遍,唯独没能猜得到这一句。他眼底慢慢爬了笑意,耳后别着的烟软塌塌地摔落下来,在脚面上搂着水滴子滚了半圈。他抬手,指腹搭上陈萍萍嘴角,轻轻用力一掩。

“算确认,算约会,算恋爱。”

雨下的小了些,断断续续砸在巷顶的半块瓦片上,砸出浅印,砸出深坑,继而砸出一道裂缝,由此透出些带着温度的光。陈萍萍轻推他一把,碎发湿黏地贴着额间,耳尖坠着的几滴雨随着动作摇摆下来。他轻笑,转眼敛去笑意挤兑道

“有你这么约会的啊?”

他没等范闲回话,兀自抬起手腕。湿漉漉的衣袖紧贴着皮肤,陈萍萍低下头整理,而后伸到范闲眼前去。手腕内侧冲着范闲,白皙皮肤仍挂着水珠,水珠之下的墨青转眼被扩大数倍,安安稳稳生在皮肤上,也像脉搏里长出来似的。“范闲”两个字一笔一划地生在上头,看着好像阴沉沉融了血,又好像灿烂烂开出花。陈萍萍悄悄地收了手,闷声道

“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当贾宝玉吧,我这纹身店半路出家的,怎么着也能滥芋充个数了”

范闲哑然,瞧着陈萍萍伸手探进大衣,摸出那盒湿潮的烟来。衔出根烟叼在嘴边,陈萍萍垂眸,荧光壳子的打火机一下儿一下儿的擦着火。烟潮,风大,怎么也点不上一支。于是他又伸出手心笼着,眯眼看着微微弱的火舌舔着烟芯。陈萍萍深吸一口,火星就捋着烟芯尾燃上来,点燃一整根。他眯着眼咬,咬碎烟口的薄荷爆珠,清凉味道猛地释放开,在嘴里横冲直撞,薄荷味儿里也混着雨水的涩。范闲勾唇笑,看着烟盒重新揣进陈萍萍大衣兜。他存了心思换成陈萍萍那盒烟,陈萍萍却又暗自换成他这一盒,小学生的幼稚把戏不顶用,可往往是最藏着真情实意的。陈萍萍垂下手,燃着的烟就摔到脚边浅水湾里,羸弱的火星子转眼被撕个粉碎。他含着口烟,手臂揽上脖颈,手心缓慢扣上范闲后脑。他向前凑,嘴唇就印到一起去,烟也搭着桥渡过去。

雨慢慢停下来,云也消散开,两只手贴合到一起,手腕内侧的墨青也逐渐照应到一块儿。

范闲歪歪脑袋,连着雨珠的发尾湿乎乎地蹭着陈萍萍下巴。他侧脸,半张脸就蹭开陈萍萍黏腻着的衣领子,肿眼堪堪贴着陈萍萍温热脖颈。小狼崽子微微侧脸嗅,一只手偷偷绕过大衣环上陈萍萍腰身。

范闲沉沉抵着陈萍萍,肩膀快扣在沁着青苔的墙砖里去了。陈萍萍抬起手捞他闷着的脑袋,指尖摸上那只又红又紫的肿眼。陈萍萍柔声问他

“疼不疼?”

范闲不吭声,鼻腔哼哼唧唧出来半个音节,一张嘴撅起来,好像方才发狠的人又不是他了。陈萍萍冰凉凉指尖顺着眼眶滑下来,摸了摸一丛丛盛着水的睫毛。范闲却是不肯让他摸的,两只手死死搂住陈萍萍腰身,瞄准了颈窝一头扎进去。惊得陈萍萍悬着胳膊,复又轻轻捋着范闲后背,仍然是哄着来的

“跟我回家呀?”

范闲抬手拽住陈萍萍腕子,扣着手窝在一起。小狼崽子在怀里不安分地拱了拱,算是回应。而后不厌其烦地闷嚼着贾宝玉那句话

“今日只作远别重逢,亦未不可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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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清歌    观苍耳    无佛问道    小王公子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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浇头    Wielaine    南浦    棉花糖甜粥

大家可以猜猜看是哪一位老师~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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